《昨日的記憶》中每個令人心碎的故事,其實都在教導我們,饒了自己。如果記憶是一幅拼圖,我們又何必執意將它拼湊完整,有時不完整也有種缺陷的美啊!
四部短篇所組成的電影《昨日的記憶》,由天主教失智老人基金會規畫籌拍,交由四位新銳導演掌鏡 - 姜秀瓊的《迷路》(Healing)、陳芯宜的《阿霞的掛鐘》(The Clock)、何蔚庭的《我愛恰恰》(Wake Up In A Strange Bed)和沈可尚的《通電》(Power On)。這部電影卡司陣容之堅強,真的是非常少見,當然這裡的卡司指的不是人氣指數破表的偶像明星,而是隻手就能撐起一片天的一群實力派老演員。另外,為了響應關懷失智老人的公益活動,除了導演們賠錢拍電影外,演員不是義務演出,就是只拿象徵性的酬勞。光憑以上這兩點就非常值得讓人走入戲院觀賞這部充滿人性關懷的小品電影。
這四部短片各自獨立,但綜觀來說,所呈現的都是照顧失智老人者面對失智親友的心路歷程。《昨日的記憶》裡的每個故事都有其主要表現的主旨 - 做為開場的《迷路》著重於記憶的探討;《阿霞的掛鐘》以都更的城市記憶象徵個人記憶的斑剝,順便帶出都更時所引發住戶居住權的議題;《我愛恰恰》則是四部短片中最為溫馨浪漫的作品,給了觀眾滿滿的感動和力量;最後壓軸的《通電》,以寫實的拍攝手法讓失智老人的問題回歸現實面,使人更嚴肅地正視失智老人議題。
第一個故事《迷路》是唯一一部沒有老人露臉的故事,而且相較於另外三部作品而言,其故事性相對薄弱許多,但畫面卻張力十足,同時流於意識的《迷路》也是四部短片中較難讓人理解與下嚥的一部作品。導演以一個老人的走失作為本片的開頭,劇中的老先生的背影在大門開啟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未掛上的電話、沒有關掉的爐火,以及散落在桌上老先生的東西,再加上一個從睡夢中驚醒的年輕人,這些元素讓電影一開始就瀰漫了一股焦躁不安的氛圍。老人走失這件事,正是所有看顧失智老人者最不願意見到,也最恐懼發生的事。隨後導演透過一對久別重逢戀人之間彼此的關心與回憶,以對話的方式展開一段「記得」與「遺忘」兩個心理活動的辯證,進而引導觀眾思考「記憶」對自我的意義與價值。另外,在本片中導演採用了許多臉部特寫的鏡頭,企圖營造一股強大的壓迫感,讓觀眾清楚的感受故事中主人翁尋找迷途老人的憂慮以及所面臨生活迷失的困境。
個人記憶的樣貌是自我詮釋下的產物,而有趣的是人與人之間複雜的情感交流,卻由許多記憶支撐著,它可能是甜蜜,也可能變成羈絆。生活失序的震生(張震飾),無法拋棄他的爺爺(《迷路》)如是;老莊(顧寶明飾)發現阿霞(譚艾珍飾)遺忘了倆人三十年來的情份時,會傷心欲絕(《阿霞的掛鐘》)如是;而張玉芳(馬之秦飾)面對已記不得她面容的先生陳尚厚(丁強飾)時,還能與他繼續廝守(《我愛恰恰》)如是;ㄚㄚ(李烈飾)對於是否要將其罹患失智症且情緒不穩的母親(郭尚潔飾),送到療養院而猶疑不決,甚至跟她的女兒說:「如果我以後變成那個樣子,不要客氣」(《通電》)亦如是。過去的記憶對失智老人是包袱,對面對失智老人的人來說也是包袱,這也是為什麼當震生說:「我有時候真的希望爺爺死掉」的時候,電影中那股焦躁的氛圍會壓的人喘不過氣來;或者,更直接地說,以「死亡」求得彼此解脫,應該是許多家中有重症病患的人,腦中曾一閃過而的念頭。震生這句話實是一語道出了許多照顧失智老人者敢想卻不敢說的心裡話。
《迷路》中那個找不到家,走失的人是爺爺,但換個角度想,孫子朱震生又何嘗不是一個人生的迷途者。照顧失智老人的確令許多家庭心力交瘁,尤其礙於人倫道德的牽制,失智老人往往成為一個家庭中的惡瘤。過去我就曾見過多次,我父母因外婆使起性子時口不擇言的謾罵,讓他們情緒失控地對外婆大聲吼叫;而外婆有著很深的傳統重男輕女觀念,凡事都是自己兒子好的想法,讓身為女兒的母親覺得不堪,甚至半子身份的父親更一度認為不值得替舅舅們照顧外婆。我的父母親不也身陷人倫規範的迷途裡?實際上走入迷途的不僅僅是那失智者,很多照顧失智者的人也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迷失了。一連串的回憶與思索,使震生正視過去至現在他與爺爺兩人相依為命的依存關係,這也是為何前女友小艾(隋棠飾)對震生說:「還好爺爺有你」時,震生會回答:「是還好我有爺爺」。影片至此震生與爺爺原本生活上的「相絆」轉化成「相伴」,讓震生原本失序的生活有了迎接嶄新未來的可能性。失智者或許永遠都找不到出口,但其身邊的人誓必得自己找到出路,在沉痛的關係中尋找開脫的方法,否則惡瘤永遠也無法轉變成良瘤。《迷路》的中文片名與英文片名的設定大庭相逕的原因也在於此。
《阿霞的掛鐘》與《我愛恰恰》是這四部短片中故事性最強,也是最引人入勝的兩段作品,從劇情的呈現到演員的表現,在我心裡這兩部片都難分軒輊。《阿霞的掛鐘》裡,導演陳芯宜巧妙利用都更時城市一角的廢墟景象來象徵人之記憶的斑剝,並適時的在影片中傳達都更時所造成的住戶居住權的議題。阿霞丈夫意外過世,獨力撫養女兒長大,幸有鄰居老莊的支持相助,走過了三十年的歲月;如今女兒長大成人,阿霞與女兒也因都市更新搬離了舊房子。影片以阿霞不適應新大樓繁瑣的出入方式開始,讓觀眾逐漸走進阿霞的已開始散落的記憶。老莊是一個念舊之人,他對舊房子的情感,也代表著他與阿霞的記憶與依戀,也難怪當所有的住戶都搬離時,只有老莊還死守著這間老房子,也不難想像老莊發現阿霞的失憶症所遺忘的是她與阿霞三十年來的情誼時,他會頻臨崩潰地說:「妳要回到過去為什麼偏偏是三十年?」
阿霞除了精準的記下了當年得知丈夫死訊的時間,同時她也心繫著老家牆上的那只掛鐘。回到早已搬離的舊屋子,屋裡的家俱還在,那只掛鐘也依然掛在牆上,而鐘上的時間顯示的就是阿霞喪夫的那個時間。時間是不可能會暫停的,但阿霞的記憶卻如牆上那停擺的鐘,卡死在喪夫的那個時間點。此時,阿霞眼睛裡原本一如往常的屋內景象,卻瞬間變成了斑剝的磚牆;而在「砰」一聲巨響後,牆倒了,曾經的家園如今已成一片廢墟,剎那間阿霞的記憶也從過去回到現實,她一臉茫然看著眼前的景象。這一段魔幻的時空轉換有太多的象徵,也是本片的精華所在;牆塌了,代表阿霞過去記憶的崩毀,而阿霞殘破不堪的凌亂記憶不也猶如這片都市一角的廢墟。都更快速地改變舊都市的樣貌,也快速的抹去人們對於都市的記憶,即便重回舊地,也不可能會是當年的光景。這也隱喻了失智者對記憶流逝無力抵擋的窘境,而其所懷抱不放的記憶,不會,也不是正發生的事實。但殘酷的是這卻是許多失智者必然面臨的狀況。
片末,導演給了一個讓老莊得以釋懷的感動。一片破磚爛瓦的殘堆上,老張拾起一張她與阿霞在廟前的合照。原來阿霞的掛鐘後面所藏的泛黃的照片,記錄的是她與老莊兩人共同的記憶。不管現在的阿霞是記憶錯亂,或是真的將他遺忘,其實在阿霞的心中,老莊早已占據了一個重要且無可取代的位置。另外一提的是,飾演阿霞的譚艾珍在此片中以平實的演技詮釋一個失智者,片中她遊走過去與現實中,從健忘到失憶的表演中自然而流暢,看不出有什麼刻意深鑿的痕跡,過去我從來都沒發現原來譚艾珍的戲可以演的這麼好。而與其對戲的顧寶明,在片中的演出更是令人讚嘆,短短十幾分鐘的時間,多層的情緒轉換精準且到位,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個動作都是戲,說他是戲精真的一點也不為過。
飛揚的旋律,舞動的節奏,導演何蔚庭在《我愛恰恰》中,以經典歌曲《我愛恰恰》串起一段浪漫溫馨的愛情故事。對一個失智者來說,睡醒睜眼後所見的一切,都可能是全新的接觸;掛在窗前清晨的太陽,吊在衣架上乾淨的衣褲,擺在桌上豐盛的早餐......,一如本劇中的陳尚厚。而一切精心策劃與安排,只為了讓他遇見生命中那「最熟悉的陌生人」。公園裡,陳尚厚獨坐長凳上,回頭突然瞧見一位女子已經坐在他的身邊,不知是好奇或是似曾相似,他兩眼直不隆咚的盯著她看著。女子說:「你好。」陳尚厚遲疑了一下答:「你好。」女子名叫張玉芳,而陳尚厚記得「張玉芳」是他的初戀情人的名字。此時張玉芳面露喜色地問:「你是記得我囉。」但陳尚厚卻不加思索地回了「不記得。」女子的神情難掩落寞,而她隨即收拾心情,積極的邀請陳尚厚來場約會,一場看似老年逢春的美麗偶遇就此展開。
兩個人一同喝咖啡聊「回憶」,一起跳恰恰沉浸舊日美好時光,多麼浪漫美麗的邂逅啊!原來陳尚厚與張玉芳是一對結髮夫妻。話說如果這是一對夫妻老來時的遊戲,的確挺讓人羨慕年過半百的他們,對彼此還有這般的熱情與情趣。然而,在他們兩個人身上所發生的卻是,一方要喚醒另一方記憶,而這是一次又一次的折磨過程。無比浪漫堅貞愛情故事的糖衣,所包裹的卻是一場難堪的淒苦境遇;她費盡心機,想盡辦法召喚先生的記憶,也許連自己都明白,她為先生所做的一切,最後可能也是白費工夫,但她還是選擇這樣做了。看這個故事時,我心裡想著,現實中,有多少人能夠像張玉芳這樣面對認不得自己容貌的另一半?
失憶的陳尚厚面對著他的妻子說「我什麼都不怕,我只怕忘了我老婆。」多麼諷刺的一句話,但對於張玉芳來說,有先生這句話,再多的辛苦等待都是值得的。片末,外傭問為什麼不把先生送到安養院?張玉芳答:「他不記得我,可是我記得他。」多麼任性的回答啊!或許人有時非得要任性點,才會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力量吧!《我愛恰恰》中瀰漫著一股「心酸的浪漫」,與前兩段故事比起來,卻已是較輕鬆愉快的一個故事,劇情上雖有些不切實際,但所表現正面積極的意義,著實帶給面對失智者的人強大的療癒功效。另外,飾演陳尚厚的丁強,也是《昨日的記憶》裡的亮點之一,我個人認為他的表演幾乎要與顧寶明平分秋色了。
《通電》是這四部短片中最寫實的一部作品。劇情敘述一個中年婦女ㄚㄚ帶著她的女兒小潔(郭采潔飾),一起照顧她的失智母親。祖孫三代三個人生活在一個狹小的空間中,可窺見她們並非生活優渥的家庭,同時也是一個單親家庭。白天ㄚㄚ工作,則由小潔照顧她的母親。當婆婆在睡覺時,小潔拿著手機拍著婆婆,而畫面一轉,小潔睡著了,醒來時卻發現家裡如遭小偷般一團亂;這一靜一動的交互轉換,說明了看顧老人時的枯燥乏味,以及面對失智老人一刻都不容輕忽的辛苦過程。
獨力挑起一家生活重擔的丫丫,拖著已工作一天的疲累身軀,回到家後還得面對自己失智且情緒失控的母親,生活壓力與親情壓力令她快要窒息。人力單薄是現今社會小家庭型態的實際狀況,然而許多家庭礙於血水親情,礙於孝行美德,往往把老人問題一肩扛起,最後來自各方匯聚而成的壓力,反而讓人瀕臨崩潰的臨界點,失智老人最終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劇中的丫丫所拋不開放不下,不願將母親送往療養院的堅持,反應的也是真實社會中,每個人在照顧失智長者時,那一份對親情的執著。蹲在昏暗的陽台角落,抽著菸的ㄚㄚ啜泣著,這一幕著實讓人痛徹心扉。在人情與倫理的考量上,將親人送至療養院是與否之間的拉扯,那股心理交戰的滋味非外人所能想像。
起身拭淚後的丫丫,轉身對女兒說:「如果我以後變成那個樣子,妳不要客氣。」這句話隱含了對自己未來狀況未知的恐懼,同時也使女兒可以在傳統親子義務關係中得以解套。小潔希望母親可以再跟婆婆重新「通電」。在丫丫將母親送往療養院的路上,母親玩著車窗的開關,車窗又開又關地,此時的母親在丫丫的眼裡,就像小孩子那般頑皮,而母親這時突然說:「丫丫小時後第一次坐車時,也喜歡玩這個。」影片至此,丫丫心境與母親記憶的交替輪轉,不免讓人思考「失憶」的人究竟是誰?而母親這幾十年前清晰的記憶,則讓丫丫瞬間獲得了救贖。電通上了,心也開闊了。
《昨日的記憶》中每個令人心碎的故事,其實都在教導我們,饒了自己。如果記憶是一幅拼圖,我們又何必執意將它拼湊完整,有時不完整也有種缺陷的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