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霸王卸甲
文 / 張惠菁
記憶是專制的。就像時間。
有過許多可能的開口,可能的發展,「要是當時…」、「早知道就…」。但最終,只有一種「可能」,脫離其他無數推搡擁擠的「可能」,一個箭步,跨到粉筆線之外。像導演的口袋名單,只有一個演員贏得選角,得到時間的演出權。
而記憶,又在那之後。
「你說事情是這般,為何我記得的不一樣」,或,「就算你說的沒錯,但對我的意義就是那樣」。時間的專制,分散到每個人身上:記憶,是各自表述的。
即使,外界客觀中立的記載試圖告訴我們,教育我們,統一口徑,讓大眾能擁有一共同接受的版本:1949年的家族遷移,2012年總統大選發生了什麼…,但我們保有的始終是私人的版本。
是私人的,但還是專制的。「我是這樣記得的」,在當下的斷面,一個人心裡也只容納一個記憶的版本。有時沉默、頑固地抵抗著周圍的說法,暗中角著力。或者不為較勁,不求勝負,只是保持著一個不被侵擾、無出入口的房間。「不管你們怎麼說,對我事情就是這樣」。
密室裡的記憶。有時連自己都忘了路徑,遺失了鑰匙。
「明日的記憶」,這些老人與家屬的故事,也可以說是雙方記憶的合奏曲。
其中有一方是病,只因我們相信有所謂「正確的記憶」。
朱震生對爺爺的情感,有他小時候的記憶疊加在上。當父母離開他,是爺爺堅持把他帶在身邊養大,因此當爺爺老了,他也不願離開爺爺。「有時候,我希望爺爺已經死了」。
這是他小時候的傷口嗎?那時他覺得:死掉好過被丟下?
這個不寫日記、沒給過去留下記載的人,其實受制於這個兒時回憶吧。
現在,是被過去緊緊攢在拳頭裡的。
這樣說來,則爺爺的失憶,是在抗議震生的記憶:震生你何必那麼自苦呢?橫眉豎目地,在憤怒什麼?
爺爺出去了(震生覺得是迷路了),回來了。爺爺打電話到震生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震生覺得是糊塗了),找不到人,掛了電話。爺爺畫奶奶,畫震生,震生覺得越畫越不像,也是遺忘的症狀,但或許是爺爺心眼裡看到的、更真實的形象。
爺爺和震生,記憶互為封閉的密室,對不上話。
往往愛一個人,靠他很近,卻對他封閉。
可能為了報答,可能為了責任。張震演「迷路」的朱震生是前者。李烈在「通電」裡的媽媽角色,是後者。
「無論如何要撐住」。負責照顧,供應生活機能,讓一切不致於混亂無序。這「無論如何」,與這「撐住」…,是活在明亮、正常、有記憶的世界裡的家屬,給自己的角色。
像守墓獸護衛地宮的寶藏,他們也在日常生活的地面上守護著老人、與老人那個越來越幽暗、難以解讀的內在世界。
時間久了,守護者們被責任壓得變形了,長出堅硬的殼。
硬殼之下,誓言的記憶模糊了,卻還堅定地守住不放。
一定有過。在時間中的某一天,立下了令她執著至今的誓言。
但如此忠心耿耿的護守,適足以封住有關誓言的記憶。
或許,這首尾相銜,環狀的因果鏈裡,某些失憶的祕密就在這裡吧。
當有一天封印解開,霸王卸甲,像從USB插槽退出一片記憶卡。守護者從角色脫離,發現他其實有脆弱的一面,終於可以浮現,可以容許自己成為被照顧者了。
那或許是虛空之中早已為他們保留的,另一個角色,另一件甲冑。
另兩段故事,「阿霞的掛鐘」與「我愛恰恰」,有關於被愛人遺忘、愛被記得的方式。
阿霞一次忘掉三十年,記憶停在她丈夫出意外,死在工地的那天。往後三十年如何過日子,鄰居老梁怎樣照顧她們母女,都忘了。
老梁不敢追究到底的問題大概會是:三十年的感情,難道是假的嗎?
但我忍不住想啊,阿霞是不是因為老了,靠近死亡了,開始考慮死後見到丈夫該怎麼交代了?
這是個「她在心裡和誰說話」的問題。說話的對象變了,浮到前景來的記憶,就不一樣了。
時間供應場景。場景裡,出現和她對話的角色。
一輩子受制於時間、三十年來倚賴著某人善良的幫助,或許阿霞也有過想追問的問題。
老了的她像個小女孩般天真,彷彿不懂人事,心裡卻有一道更究竟難解之謎:她拉著男人和女兒陪她,越過場景,去看時間的背後。
即使男人小心保護,不讓她看見真相,時間背後的一道門終於還是打開了:一片荒蕪,什麼也沒有。
丁強和馬之秦的浪漫恰恰,是比較幸運的愛情。
北極發現最大的冰下湖。從地球的上個冰河期起,這個湖泊的表面被厚冰封住,到現在第一次被探測到,長時間以來不接觸外界、不受污染。
老人的記憶就像那冰下湖。在表層冰封的記憶之湖的底層,還保存有老人對他初戀情人、對妻子,原初純真的愛慕感。
愛,就像臍帶血般,它最原始的型態被保存下來了。
偶爾有人找到了路徑,把它喚醒--發現,經過這麼多年,它依然鮮紅、跳動,無始無終。
※全文出自聯合文學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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